【考彪】一个叫崇应彪的男人决定去死

summary:“爱本就一词千面。爱有太多形式,太多因果。为爱受困,只要是人,便难逃一劫,何况你我。”

全文共1.3w。

北伯侯崇应彪这一生,一共诞生过五次自寻短见的念头。



*



第一次是崇应彪五岁时。


他不受宠,常年居住在崇府的偏房,衣食住行由乳母照顾,与父亲抑或自己的双生兄长都不甚熟悉。即便如此崇应彪依然是北崇堂堂正正的二公子,因此还是平平安安地长到五岁,也出落得天真烂漫,对于小小的崇应彪来说,生活并不了无生趣,他没有血亲相伴也有爱他护他的乳母,偏房虽不受重视,下人却对他没有丝毫怠慢,偶尔看他时眼里还带有尚年幼的崇应彪所无法理解的复杂情感。


后面崇应彪才知道,原来这眼神叫做怜悯。


五岁的寒冬,冷风夹杂着漫天飞雪向崇国席卷而来,倒下的有庄稼、有牲畜,有人,也有崇应彪。


也许是他前一日跑出卧房时偷偷脱下了身上的镶边毛袄,也许是他一深一浅地踩过雪地却让融化的雪水浸湿了他的鞋袜,总之第二天起崇应彪开始高烧不止,虚弱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歪倒在乳母怀里轻声咳嗽。


崇应彪年纪太小,又三天三夜都不曾退烧,额前冰凉的手帕换了一张又一张,鼻腔舌尖全是刺鼻的草药味,喝到最后崇应彪食欲全消,灌下去的便只有苦涩的药汤,他又呛咳着把它们一点点吐出来。高热侵蚀着他每一寸年幼的皮肤,他被烧得浑身上下隐隐作痛,哪怕是小心挪动手臂调整躺卧的姿势都会让崇应彪紧紧皱起眉头。


乳母抚摸着他的头发,给他哼唱北崇的童谣,告诉他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了。几滴眼泪落在他发烫的脸颊上,滚落过他的嘴唇。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你父亲就会遣府上的医师来了。


崇应彪于是信服地点点头,他一向相信乳母对他的保证。乳母在他仅有五年的生命中像是通往另一个应有尽有的世界一样无所不能,会给他带来甜蜜的酥饼或是厚实的糕点,会送他老虎模样的剪纸和挂在脖子上略有些沉重的长命锁。这一回乳母也并没有食言,她匆匆离去后的清晨府医就来到他榻前为他诊断,开了新药后喝了不久崇应彪就病痛全消。


但是偏房偌大的院落里只有他自己,不见乳母的身影。他于是抓着见到的每一个人询问乳母的下落,没人愿意对这个大病初愈的孩子道出严酷的真相。崇应彪只是在几天后才偷听到守夜的侍卫的谈话,他们带着惋惜感慨二公子的乳母为了让北伯侯提起对二公子的重视,在崇府前跪了一夜。她的生命在北崇风雪交加的冬夜一点一点消弭,终于换来了崇侯虎姗姗来迟派来的疾医。


听到这些后崇应彪愣在原地。一瞬间所有乳母曾低声向他呢喃的话语都全部朝他涌来。她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你是最特殊的孩子,你要平平安安长大,你要健康、长寿、百岁无忧,你一定要学会为自己撑腰。


当时他听了对这些背后的意义并不了解,只是对着她笑,因为哪怕是最未经人事的孩子也能感受到自己正在被爱、被惦念着。现在这些叮嘱的真实含义被崇应彪过早地参悟,因为他特殊,因为他被忽视,所以他难以平安长大,难以百岁无忧,难以为自己撑腰,所以才会有爱自己的人为此忧愁,所以才会有爱自己的人为此付出代价,代价是他与乳母再也无法紧紧地拥抱,他再也不能凭着几句话就让她脸上绽放出温柔的微笑,他再也无法履行自己对乳母的承诺,他说等他年纪再大几岁就上山打猎,挑最好的皮毛送她做衣服。


这场病后,崇应彪所熟知的、充满呵护与爱的旧世界在五岁的冬天分崩离析,没有为他留下一丝庇护。这是崇应彪第一次考量“死亡”作为解脱,他想手里握着自己的长命锁沉入冬季的冰湖,沉到湖水最深处向乳母道歉。他几乎要这么做了,带着某种野生的、天然的、孩子气与兽性兼并的冲动,但站在湖边摘下长命锁时他想起乳母把它挂在他脖颈上时的嘱咐。


要健康、长寿、百岁无忧;要学会为自己撑腰。


要活下去。



*



第二次是去朝歌当质子的前夜。


王令如此,不可违背。崇侯虎唤他前来,崇应彪已经猜到父亲的意图。他的兄长是北崇的世子,应该被送去朝歌的自然是他。


他跪在崇侯虎面前,一字一句地为自己的命运做抗争。


“我与兄长年纪只有分秒之差,父亲常说他不论马术箭术,样样比我精进,怎么却选择更愚笨的儿子去朝歌做荣耀的质子?”


崇应彪话说得句句在理。为掌控伯侯诸侯的忠诚,索要质子已经是传统。被选为质子的会成为棋子,是工具,唯独不再谁的孩子。被抛弃、被送走,被管辖与掌控,从此质子人人都命悬一线,仅仅作为父亲权力的剪影而活,稍有不慎也许就会被逼命丧自己剑口。名头上朝歌索要的是优秀的士兵,但得到的只可能是不被偏爱的孩子。这项不容置疑的命令对于独子的家庭往往比对多子的要更仁慈,毕竟在没有选择权时人们才有更多时间依依不舍,而不会像崇府这样礼尚往来地谦让一个镀金的致命考验。


“你兄长是北崇世子,你去朝歌做质子,两人一起为崇国争光才算公正。”崇侯虎简短道。他一向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儿子,尤其当他这样跪在自己身前、抬眼望向自己时。崇侯虎看着那双下垂的眼睛便觉得胆战心惊,这不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应有的眼神,那里面有仇恨、忌惮与妒嫉,有一闪而过的野心与难以言喻的悲伤,唯独没有光明磊落的纯真。崇侯虎当然不知道崇应彪的纯真伴随着他乳母的死亡一起消散在了北崇的冬天,像是雪花飘落在他灼热的皮肤上一般转瞬即逝地融化殆尽。


崇侯虎挥挥手让所有在场的下人退下,直到殿堂里只剩他们父子二人,然后招手让崇应彪走向他。崇应彪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腰背板正,微微低头,然后跪在他脚旁。


“父亲。”崇应彪声音乖顺。


崇侯虎起身,弯腰将崇应彪的脸托起,更仔细地审视着这张他并不熟悉的面庞。崇应鸾、崇应彪虽为双生,但从出生以来待遇便大相径庭,周身气度也大有不同。乌黑的头发,眼睛像刚刚一样向上仰视,崇侯虎看着这双眼睛竟然觉得心慌,它们让他想起临终前他夫人的眼睛,也是一模一样的愤恨交加。他抽回手,确保崇应彪看不见自己的惊惶,定了定神,方才张口。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去朝歌做质子?你明日就启程离家,我便不再瞒你。你与应鸾自幼丧母,我们向来只是解释为你母亲体弱多病,但其实……你母亲是难产而亡。”


“难产而亡?”崇应彪愣在原地,轻声重复道,像是没明白崇侯虎的意思。


“你母亲死在产房里。她临终前告诉我,我对你们兄弟二人不该有任何偏袒之心。”崇侯虎见崇应彪听完此话后抬起头来,就知道事情已成了大半。“你兄长先出生,应为世子,我对他严格要求。你是后出生的孩子,我对你就宽容些,让你自由长大,对你几乎没有管束。但丧妻之痛岂可转眼间便烟消云散,于是我择你为质子,只希望你母亲在天之灵能够看见她用生命换取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北崇世子,一个是朝歌质子,各自都有出息……”


后面崇侯虎又说了些什么,崇应彪再没有听进去。他有些麻木地回想着“母亲”在他生活中留下的痕迹。他乳母曾经是和他母亲一同长大的侍女,常常满怀爱怜地告诉崇应彪他的母亲有和他一般柔软的头发,偶尔也搂着他感慨如果他母亲还在世,一定不许崇侯虎如此偏心。于是崇应彪也做过许许多多与母亲有关的梦,将他见过的一切好的美的物事都与母亲联系起来。桂花的香味、精致的簪子、乌黑的长发,母亲在他心头留下一道轻柔的幻影,裹挟着他让他安慰自己,让他在梦境中一次又一次扑进看不清面孔的女人的怀抱,流着泪说您带我走吧。


原来我的两个母亲都因我而死,崇应彪想。


那天晚上他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卧房,环视周围的布置,看着窗外的夜色,只觉得心中一阵迷茫。


其实他很想质问崇侯虎,想求崇侯虎请祭祀来为他卜卦算命,想知道是否他真的是天生的灾星,是否他命中注定不配得到属于自己的爱,哪怕一点点也好?他对崇侯虎的排斥与恐惧还太过原始天然,听不出崇侯虎话语背后隐瞒的陷阱,步步为营地引诱他被勾起孩童天然的愧疚心。崇侯虎当然不会告诉他为什么他眼里复杂的情感令崇侯虎心头一震,因为早在崇侯虎迎娶北伯侯夫人时就已经保证不强求亲生子嗣,保全夫人身体康健安稳,而后又出尔反尔,强人所难,才导致她含恨中天。丧妻后崇侯虎怪天怪地,怪预料之外的双生胎儿耗尽他夫人的元气,怪晚出生些的崇应彪分走他兄长的福气与母亲的生命,唯独不曾怪过言而无信的自己。


崇应彪应该知道的是这些,但他听见的却仅仅是,他亲生母亲是难产而亡。他对家庭如何能用千万种法子困住女人的一生还只有浅显表层的认知,自然猜不透他父亲与他生母一纸婚书里写尽了多少苦楚与眼泪。他知道的只是两个能够爱他的女人均为了他命丧九泉,只是相信了这两场死亡均是因他而起,这是他欠下她们的还不清的债。但是我只是想要有人爱我而已,崇应彪想。爱我的命运就是香消玉殒吗?


他看着崇府园中幽深的水井,纹丝不动的水面倒映出遥遥一枝新月。崇应彪看着颜色素淡的月亮,又有了想要一跃而下的冲动。这甚至并不起源于悲伤或绝望,仅仅是走投无路的自暴自弃。他不知道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对他来说好像并不是一件坏事。所爱之人的离去令人哀戚是因为从此便生死相隔,但假如生死是一条细细的丝线,崇应彪想,那他只要也去向丝线的另一端,得到的也许反而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重聚与团圆,也许留在另一边的崇氏父子还会为他的举动而备受折磨。


当然他并不认为崇侯虎会因为他选择自尽而悲从中来,但他依然在心底盼望,也许死后他们会觉得后悔,哪怕一点也好,不是因为心下愧疚也好,只是因为要送崇应鸾去往朝歌也罢,总之他崇应彪若是能凭借一己之力在崇府搅浑出些波澜或水花,他也心满意足,死不足惜。


但崇应彪终究还是没有选择跳进那口井中。他说不清为什么,因为犹豫到最后时他已经将一块沉重的石头抱在了怀中,只差临门一跃。也许是他终究对人世有所眷恋,比如他其实挺想去朝歌看看的,也在心底憧憬过自己征战的英姿,憧憬过凯旋归来后他的待遇就会不同以往,从此他才会是崇国的骄傲。也许他始终没攒起足够的勇气或决心,因为他实在不愧为北地的孩子,身上有野草般旺盛顽强的生命力,即便漂泊无定、孤苦伶仃,也难以轻易失去全部坚韧或毅力。


又或者只是井水里那口月亮太美,他不愿将其打碎。


总之第二天崇应彪还是坐上了去往朝歌的马车,路途颠簸,他戴上了自己的长命锁,也带上了匆匆求来的、逢凶化吉的符咒。


他到底还是信了自己是灾祸之命。



*



第三次是在质子旅的军营里。


一群四海八方召来的半大小子,懵懵懂懂地和父母道了别,纵横交错地排出队列,供帝乙、殷启检阅。他们一个是在朝的帝王,一位是未来的君主,还青涩的军队并不需要他们亲手操练。殷寿领他们去了质子旅,在这里他们第一天认识了他们往后八年称作父亲的殷商主帅。


殷寿英俊、冷酷,举止谈吐均严苛淡漠,是一位出色的将领,但不是一名慈爱的父亲。即便如此崇应彪也并无不满,毕竟殷寿于他,相较于崇侯虎,已好过千百万倍。对于崇应彪来说,在质子旅的日子比在北崇好过很多。虽说崇国上下从礼仪、名誉等等,对他并无苛待疏忽,但也从未有人给予他应有的最基本的在意,以及教导。崇应彪童年世界的每一个缝隙都由他一人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拼凑而出,何为悲喜,何为爱恨,他磕磕绊绊地以身试险,像神农奔走大地品尝百草,没有前人指引,就只能以最笨拙的方法辨识断肠之痛。


殷寿当然不可能真的以父自居,亲力亲为地照料八百个孩子的衣食住行,四大伯侯质子便担任起照料者的角色。崇应彪常常三更半夜迷迷瞪瞪地醒来,将想家的、想逃的、累得委屈的、身上疼得睡不着的在哭的北方阵质子重新安顿下来。他并不厌恶肩膀上多出的一份职责,初见其他质子时崇应彪心里怀揣的实为试探的好感。八百个孩子,雏兽一样聚在一起,不同的面庞上是相似的失措。远离了熟悉的家乡,没有了长辈的陪伴,崇应彪自然而然地以为这八百人都命运相同,都和他同是弃子。比他年轻些的质子,比如黄元济,比如孙子羽,他看着他们,以为看见的是一两年前的自己。他替他们擦去眼泪,就好像是为自己擦去眼泪。他嘱咐他们不要掉以轻心,认真训练,八年后就能平安回家,就好像听见乳母对自己的叮咛。当然他已经没有会这样叮嘱自己的人了,所以他这些话也是讲给自己听,是填补自己生活里的空隙。


崇应彪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会觉得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八年后能回到哪个家,回去后是否会像其他质子那样如释重负。但他觉得这些问题八年后一定能够解决。他想他在未来一定会和他梦想中一样出人头地,一呼百应。他想他在未来一定不可能再像他幼时那般彷徨无助,一定不可能再无力遣散他的迷茫与悲伤。


他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直到驿使携带着列国诸侯寄往朝歌的物件来了质子旅。


殷寿眯着眼睛辨认不同家族的徽章印纹,粗略择出东西南北四堆,然后唤来四大伯侯质子,令他们分发给其余质子。这是来朝歌的第一年,几乎每一个质子都接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信笺,伴随着家里寄来的衣物与吃食。


几乎每一个。


崇应彪从尽职尽责地将一个又一个包裹递给北方阵的孩子,到冷下脸来一声不吭地走出军营,并没有花太久的时间。他并非期待崇侯虎会给他寄些什么,看着苏全孝兴高采烈地捧着他父兄寄来的信件与他母亲放入的糕饼,崇应彪一开始还觉得略有欣慰。苏全孝爱哭,半夜偷偷抹眼泪的总是他,现在有了从家寄来的念想,崇应彪以后就不用再总是费心安慰他。并不是他嘴硬心软,只是在质子旅不展露出对家乡的思念是金规铁律,被殷寿发现,严重了整个北方阵都要被牵连。


他们的确是诸侯的孩子,但既然身在朝歌,就一个接着一个失去名姓,成为暗流涌动的权力斗争中年轻的牺牲品,几乎是玩味地、嘲弄地被重塑与调教;对朝歌,他们是远道而来的质子,对家乡,他们是背井离乡的孩子,天地之大,这八百质子,情感、立场上却都只是归属感永远匮乏的游子。有家不能回,能回的称不上家。


苏全孝兴致勃勃地向崇应彪讲述他年幼的妹妹。崇应彪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神扫向北方阵那一堆包裹。几乎都已经发完了,没什么人注意到崇应彪手里空空如也,包括他自己。他走去将剩下的几个捡起来,皱着眉头叫出对应的主人,看着最后的几个人手里也抱着包袱迫不及待走到一旁拆开,崇应彪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依然只有他是那个弃子。


原来其他人就算寄人篱下,就算是在一番取舍后被推出的那个,也会收到应有的关爱和歉意。只有他崇应彪在嘈杂吵闹的质子旅里一无所有,了无牵挂。


西方阵那边传来他的名字。“崇应彪,你快来!”殷郊冲他招手,“姬发的哥哥给他寄了小麦饼,专门让姬发分给我们一人几块!”


还没等崇应彪反应过来,殷郊、姬发、姜文焕与鄂顺就朝他跑来。姬发把小麦饼用手帕包着,递给他,崇应彪没有接,只是错愕地看向姬发。


“你哥哥……对你这么好?”


姬发点点头。“我抢了哥哥当大英雄的机会,本来该是哥哥来当质子,不过我在弓箭上做了手脚,换成我来。”他说这话时神态格外坦诚,崇应彪望着那块诱人的小麦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主帅以及四大伯侯之子组成的小队里,姜文焕、鄂顺在来朝歌的路上就成了朋友,殷郊与姜文焕本是表兄弟,已颇为熟悉,而殷郊与姬发又一见如故,他们四人关系更为紧密是真,但从没有主动冷落崇应彪。崇应彪也清楚殷郊、姜文焕的家庭背景,但一向以为其实姬发和他一样,是被丢来朝歌的次子。


直到今天崇应彪才知道,原来他千方百计也逃不出的,可以是别人落落大方的自由选择。


原来他望而却步的偏爱,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只不过并非仅他所有,而是他沾了别人的光。


崇应彪看着面前四人,姬发把小麦饼又朝他递得更近一些,他被团团围着,身后还有北方阵质子欣喜的交谈声。这一刻崇应彪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狗。


他恶狠狠地推开姬发,把小麦饼砸到地上去。金黄的麦饼上沾了尘土,立刻脏了,崇应彪看见了,又觉得有些心疼。姬发似乎不太明白他突然的爆发是什么意思,有些困惑地还想把麦饼捡起来,“这个脏了的我吃。”姬发说,“我再给你一块!”


“我不要!”崇应彪没头没脑地大喊。“你自己吃这个破麦饼吧,我不稀罕!”


他怒气冲冲走出营房,一直到该入寝时才回来。崇应彪冷着脸爬上床榻,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索性闭上眼睛假寐。


“你觉得他好点了么?”营帐另一角有人在窃窃私语,是姜文焕的声音。


“还没有吧。”姬发也很小声。“北伯侯给他的包裹好像寄丢了,他在难过呢。”


“明天我去问问父亲能不能帮他找找。也可能只是晚到了。”殷郊回答。


“那你、你们不要、在他面前说自己家寄来了、什、什么。”鄂顺结结巴巴地补充道。“我看他下午就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


“都怪我。”姬发听上去有些懊丧。“我要是不提我哥哥就好了。”


“不能怪你。”殷郊立刻说,“你又不知道……”


崇应彪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一声不响地听着,感受有眼泪从他左眼慢慢地向右眼滑落,然后它们汇聚到一起,消散在他的发丝里。


真好,崇应彪心想。他们根本想不到崇侯虎有可能完全不给他寄东西。


所以他肝肠寸断,刹那之间,又一心向死。



*



第四次是龙德殿后。


从冀州回朝歌后的日子里崇应彪总是心神不宁。帝乙、殷启接二连三地死去,殷寿登基,而后降下天谴。殷郊由主帅之子变为了朝歌太子,但终日提起的却总是苏妲己,忿忿不平地控诉妲己以妖术蛊惑殷寿,以至于二人在摘星阁不顾大局,夜夜笙歌。


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蹊跷,崇应彪不能不觉得奇怪。他常常想起苏全孝,想起这些年来他听苏全孝描述的苏妲己。心灵手巧,秀外慧中,苏全孝只要提起他的妹妹就能滔滔不绝讲上很久,还有些腼腆地邀请崇应彪在质子生涯结束后与他一同回冀州苏家做客。那日在冀州满地冰雪里崇应彪终于见到了未见其人却已闻其名的苏妲己,只是这回苏全孝再也不可能像他曾经设想的那样,站在一旁介绍他们两人认识。


苏妲己那一双眼睛与苏全孝的好像,崇应彪想,所以他实在无法相信殷郊所言非虚。苏妲己的确生得极美,可是殷寿也为人也的确刚强果断,不容置疑,难以想象他在多年征战的历炼后会为女色而动。


但崇应彪没说什么。他没资格也没心思说些什么。这八年来崇应彪本就如青萍般浮浮沉沉地过,只是铆足了劲儿地立功,闲暇时间要么皱着眉头管理北方阵的部下,要么就三天两头地与姬发打架。小时候,准确来说,他扔掉姬发递来的小麦饼后,他就开始故意给姬发找茬。前几次姬发只当他心情不好,总宽宏大量地反复伸出友谊之手,后面被他惹恼了,终于和他撕打在一起,从沙地上这头滚向那头,殷寿赶来把他们拉开时姬发脸颊肿了起来,崇应彪也青了一个眼圈。两人对视一眼,觉得对方看起来颇为滑稽,都突如其来地笑起来。只不过姬发笑是依旧懵懵懂懂,没品味出崇应彪对他的森森恶意,将这视作接受范围内的小打小闹,而崇应彪笑则是高兴于自己终于不用为姬发等人怜悯。


很快他们的打斗变得更加频繁也更加猛烈,直到十三岁时姬发终于放弃了和崇应彪成为朋友。姬发想成为殷寿一样的英雄。崇应彪对于英雄这一名头没有追求,他渴望的是权力所对应的报酬。


再见崇侯虎已经是龙德殿上,殷寿的命令字句清晰,他拔剑出鞘,浑身冰凉。


“父亲。”他低声说。崇侯虎伸出手,仿佛要揽他入怀,他看着八年未见的父亲,企图在崇侯虎眼里找出一丝渴望的温情。崇侯虎脸上确有笑容,他心中一动,只觉得忽然双手发软,握着的长剑几乎要“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直到他辨认出崇侯虎那个熟悉的微笑,心灰意冷。


以母亲胁迫他去朝歌做质子成功后,崇侯虎也是这样微笑的。


崇应彪手腕发力,提剑刺入崇侯虎胸膛。弑父,转头,他在殷寿脚边重重跪下,又听见姜桓楚护子心切,鄂顺鄂崇禹先后牺牲,姬发巧言为姬昌换取生机,愕然发觉父子相处竟有千种万种形态,无一不骨肉相连,唯他一人失魂落魄,择大逆不道为解。


跪在殷寿前他思绪万千,翻涌回去朝歌的前夜。他想起那一夜他也是同样跪在自己父亲面前,想起他在井边由万念俱灰转为凌云壮志,想起他如何渴望向崇侯虎证明自己。现在他心愿圆满,却转眼间便踏入另一个环环相扣的怪圈,他的确证明了自己已成长为崇侯虎再无法伤害的模样,但能让幼时自己如此艳羡的反击、复仇,不过是为了向另一人表示忠心。


更何况崇应彪自小念及的是崇侯虎一丝悔意,盼望的是崇侯虎终有一日会追悔莫及,哀叹为何不曾温情待他,到那时兴许他再大人有大量,挥挥手佯装不以为意,而后在心底笑着品味王车易位的欣喜。但他看见崇侯虎脸上微笑时就心下明白,他父亲既是有意如此,便绝不可能有悔过之心。而他恰好君子不为,行了小人之举,让父亲死在自己剑下。


自那夜起崇应彪被封为北伯侯。


殷郊鄙夷他狠心弑父,拒绝再与他交谈。他不以为然,并且本身也只能冷眼旁观。殷氏如何,实为家事,只是这一家便影响一国百姓的无辜性命。崇应彪虽已贵为北伯侯,但面对仙界天谴,面对殷寿难以辨别的举世善举或滔天罪行,他仍旧只是被裹挟于铺天盖地的浪潮之中,仍旧身不由己。崇应彪终于得到了幼年时渴望的名望、权贵,代价是浑浑噩噩,不可终日。他为人处事与往常差别甚微,可但权力本是双刃剑,只是轻轻一碰,也难免鲜血淋漓。


何况那是他父亲的斑斑血迹。


每日崇应彪仍同往常一样,要么练兵驯马,要么看守城门。夜晚待北方阵全部睡下后,他才魂不守舍地翻身起床,舀起水反反复复地擦洗剑锋与双手。他总疑心自己没洗去崇侯虎的血液,手握剑刃时又会不慎割伤自己的皮肤,但他仿佛感受不到利剑划破皮肤的疼痛一般,夜夜都僵硬地坐在井旁。剑上的是他也是崇侯虎的血,好似莹莹鬼火一样不肯散去,井水冲刷着他的佩剑,总也洗不净。太多血了,崇应彪想,怎么洗都洗不完。因为血浓于水吗?他问自己。


他就这样冷漠不仁地活着,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成为了曾经的崇应彪的剪影,像是六神无主的傀儡一般,任由仇恨牵动束缚他四肢百骸的纤细丝线,想起往事也只是心脏隐隐作痛,爱、恨、愤怒与忧愁,都由浓烈化为钝涩,偶尔追忆曾经,甚至觉得遥远而陌生,像梦,像故乡,像死亡。


直到伯邑考用一把弓弦震碎了他的麻木。


弓箭抵上崇应彪脸颊那一刻他狠戾地向前一扑,但被伯邑考压制着,腰肢已使不上力,只是龇牙咧嘴,脸上挂了彩,不像身居高位的北伯侯,反而像匹受了伤、落了单的孤狼,尾巴垂着落寞地在雪地里漫无止境地走,又会在感到有人靠近时登时露出森森白牙。


按理说崇应彪现在已有北崇的兵马供他随意差遣,况且质子八年来他被训练得最善近战,但他却在朝歌的营房外被西岐远道而来的翩翩世子压得动弹不得,服服帖帖。


而伯邑考只是冲他温和一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而后便放开了他。


他丢了面子,愤愤离开了,营房外姬发与伯邑考已经上演起兄弟情深,不管是伯邑考牵来的那两匹毛色雪白的骏马,还是伯邑考身上淡淡的麦香,都提醒着崇应彪他们云泥有别。一时间他忽然想起八年前姬发滴给自己的那块小麦饼——原来他当时口中会为他亲手制作小麦饼的哥哥,就是这样的伯邑考吗?


伯邑考当然不会知道崇应彪狠狠把小麦饼踩在脚下时心里在想些什么。那是崇应彪在乳母死后再一次接触到如此纯粹的爱意,他当然很想接过那块小麦饼,他当然很想从此也与姬发兄弟情深。但他不知如何接受,并且也不甘于接受。


崇应彪不想因为与谁认识才能沾光分到些善意,他想要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心,想要别人敬他畏他,甚至于为他而死,因为于他而言爱字只有这一种解答。反过来如果他爱谁也会心甘情愿以死为报,只是这广袤无际的天地间他再找不到能让他放心去爱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


伯邑考此番前来,他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西伯侯被殷寿打入地牢,伯邑考带来西岐三件传家宝,只为换姬昌不死。所以夜色渐沉后伯邑考出现在他门外时,崇应彪颇感诧异。


“今天白天情急之下,下手太重,特此寻了些冰块送来,还望北伯侯能够收下。”伯邑考依旧笑意盈盈,温言细语间便将布包着的冰块轻轻放入崇应彪手中。待到崇应彪回过神来时,伯邑考已经与他一起坐在榻上,帮他冰镇脸颊上发红的伤口。


“你怎么没去找大王求情?”崇应彪忍不住问,又忽然“嘶”地一声,冰块正好滚过他暴露在外的皮肉,直刺激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伯邑考见状赶紧将冰块放回刚刚的布包里,隔着织物缓解冰块的刺骨凉意。如此贴心,崇应彪心想,不愧为姬发心心念念的温柔长兄,不愧为温文尔雅、能文善武的西岐世子。


“明日戌时我才进宫进贡。”伯邑考悠悠答道。崇应彪看他一眼,眼神奇特,既有不解又有可惜,然后便移开了目光。


“我常听人说……我常听姬发说,西岐世子知书识理,冰雪聪明,信以为真,没想到今日见了才发觉……”


“发觉什么?”


“发觉你与姬发一样,也是至纯至善……愚钝至极。”


伯邑考听见这话,也不恼怒,低头笑了。“也好。”他轻声说。“人要足够愚钝,才会勇气过人。”


崇应彪又看了伯邑考一眼。后者神色如常,手上动作细致轻柔,他脸上疼痛果然消散了大半,却并未出声制止伯邑考。


“但你与姬发不同。”崇应彪自顾自地说。“他这八年来与我同吃同住,我看着他视殷寿为天下英雄。但你远在西岐,耳清目明,不可能不知……殷寿绝无可能为西岐珍宝所动。”


“你不是进贡为西伯侯请情。你是已经下定决心……要用自己换他一命。”崇应彪锐利地看向伯邑考的双眼,而伯邑考没有躲避。


“北伯侯果然言语犀利。”伯邑考叹道。“姬发听了定会阻止,所以我不想告诉他。也希望北伯侯能够帮我保守这个秘密……直到它不是秘密为止。”


直到伯邑考的死讯传遍天下为止。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替你保守秘密?”崇应彪反问。“我与姬发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立刻告知于他,看他心碎欲绝?”


伯邑考久久地注视着崇应彪,依然在微笑,只是微笑中包含着无尽的忧伤。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知道了。”


这一刻崇应彪发现他对伯邑考并无太多反感之情,相反,与伯邑考谈话让他感到罕见地安心。龙德殿后他每一日都活得好似在梦中浮浮沉沉,直到弓弦落在脸上,冰块擦拭过伤口的那两个瞬间,他才忽然从梦中惊醒,又像是溺水后忽然挣扎着探出水面,得到了刹那清明。


可人这一生,本来也只是活几个瞬间。片刻清醒,早已价值千金。


“非去不可么?”崇应彪问伯邑考。


“父亲对我恩重如山,我以死求情,也不过寸草春晖。”伯邑考低声应道。


“为什么?”崇应彪又问。


“为了什么?”


“为爱。”伯邑考简单答道。


“两个问题,均是为爱。”


崇应彪一时无言。他与伯邑考并肩而坐,却是这世上对爱的了解最过于天差地别的两人。崇应彪的爱贫瘠如北崇的冻土,草木不生,而伯邑考拥有的爱却富足如西岐的麦田,生机勃勃,一望无垠。于是他仅仅是坐在伯邑考身边也能直观地感到爱的光辉灿烂,以至于温暖如春,冰雪消融。


“我真羡慕你。”一阵沉默后,崇应彪轻叹一声。伯邑考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像是在等待崇应彪进一步的解释。崇应彪想向伯邑考细细讲明一切,他从崇侯虎开始又从崇侯虎结束的痛苦,但太多年积压的隐痛堵塞在他喉头,哽咽间仿佛品尝到似血一般的腥甜。


“我羡慕你,在爱中生,才能够为爱而死。”崇应彪一字一句,郑重无比。


“如果一切由我所愿,我也想爱人至此,只是我无人可爱……并且也无人爱我。”


他说话间眼泪已不自觉地落了下来,砸在伯邑考还握着冰块的手上。伯邑考将冰块放在一边,伸手擦拭崇应彪的泪痕。


“既然如此,爱自己吧。”伯邑考轻声说。“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死,也是天下罕有的恣意自由。”


崇应彪笑了。“太晚了。”他说。“爱自己,爱别人,都太晚了。我已是罪人,我要的是权力,再不是爱。我只是可怜曾经的自己,被求而不得的爱困得太深也太久,错过了许多。”


“爱本就一词千面。”伯邑考说。“关心是爱,权力……同样是爱。爱有太多形式,太多因果。为爱受困,只要是人,便难逃一劫,何况你我。所以还不算晚。”


“真的晚了。”崇应彪固执己见。“如果我们早些相识,便不算晚。但八年前我亲手回绝了与你相识的可能。”他见伯邑考面露不解,又说:“当时来朝歌的第一年,姬发将你做的小麦饼递给我,我想接却不敢,心底妒忌他有这样的关心与爱,艳羡他来朝歌是自己选择,而非受父逼迫……我将那小麦饼踩在地下,连同与他,也是与你的友谊一起。”


“原来如此。”伯邑考感叹道。“无妨。等天谴散去,天下平安,北伯侯何不拜访西岐,到时便以此帕为证,寻我父亲为你端上新鲜麦饼。”他将刚刚裹着冰块的手帕放入崇应彪手中,崇应彪定睛一看,发现那上面绣着西岐世子的章印,显然是一件信物。


“你就这么相信,你如果替父去死,殷寿会饶西伯侯一命?”崇应彪问。


“我愚钝过人。”伯邑考带着笑意回答,引用了崇应彪刚刚的话。“所以我如此坚信。”


崇应彪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翻找起来,最后将那个去朝歌前求来的符文递给了伯邑考。


“逢凶化吉。”他说。“我来朝歌前为自己求的,一物换一物,给你了。”


“多谢北伯侯。”伯邑考将那符文收了起来,站起身。“将近子时,我该走了。”崇应彪点点头,并未阻拦。伯邑考与他礼貌地道别,感谢他一晚上的陪伴。


“我不敢再看姬发一眼,生怕漏馅,也怕再次心痛如绞。但在这世上最后一夜自由身,有北伯侯相伴,畅谈至此,却也了无遗憾,死也……”


伯邑考转过身,深深地凝望着崇应彪的眼睛,像是要把这分别的一刻记在心里,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崇应彪。


“足矣。”


崇应彪站在门边,手里攥着伯邑考的手帕,注视着伯邑考离去的背影,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已经遥遥地开口。


“伯邑考!”他大声唤他名字。


伯邑考在夜色中转过身,背后是暗夜汹涌,崇应彪甚至没发觉眼泪又向外涌出,只觉得眼前不清不楚,一阵模糊,而伯邑考就站在他朦胧泪眼里,又冲他微微一笑。


“北伯侯不必担心。”伯邑考朗声说。“也许我确能逢凶化吉,下次在西岐见面,我亲手为你做麦饼吃。”


他见崇应彪依旧不露归意,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一言为定。”



*



这不是崇应彪最后一次见到伯邑考。


但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也不在西岐的麦田。


殷寿并未被伯邑考带来的奇珍异宝打动,但看中了伯邑考本人。他要姬氏父子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要礼义廉耻被踩碎于脚下。于是伯邑考被带入刑房,崇应彪在看见来人是他时,面色一瞬间变得苍白,又立刻挥手让侍卫退下。北伯侯发令,侍卫知趣地退下,刑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我只听殷寿说要我替他行胹刑,将罪人菹醢之。我没想到……没想到是你。”


“我食言了。”伯邑考仿佛向他道歉一般,歉疚地笑笑。“昨夜的诺言,今天就亲眼被北伯侯看着打破了。”


崇应彪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伯邑考,只觉得浑身冰凉,气喘不匀。他努力想软言安慰几句,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喉咙嘶哑至极,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


“你不能死。”他突如其来地说。“你要回家,你不能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伯邑考回答。“我死,换父亲回家,已是上策。”


“我放你走。”崇应彪说。“我放你走,你现在就走,与西伯侯一起,骑我的马,戴上斗笠,你身形和我相似,别人看不出来。胹刑时间极久,等殷寿发现时至少要明日午时,足够了。”


“你不用担心姬发。”崇应彪又补充道。“我会通知他,他也会走的。殷郊一心为母亲报仇,定能拖延殷寿与苏妲己。你们都能平安离开朝歌,都能从此健康……”乳母的话在崇应彪耳旁再一次响起,这回终于轮到他情真意切地叮嘱别人。


“都能健康、长寿、百岁无忧。都能活下去。”


他越说越有底气,觉得这才是万全之计。反正崇应彪早已一心求死,是早是晚,自刎或被处刑,他都能了然接受。死前送伯邑考与姬昌、姬发团聚,让爱继续奔腾于世,在西岐麦浪间生生不息,崇应彪也觉得释然。一时间他倏然想起昨夜他告诉伯邑考他也渴望深爱某人到有资格为其付出生命,现在这愿望竟无声应验,原来确实一切都不算晚。


“那你呢?”伯邑考问。


“什么?”崇应彪愣了。他看向伯邑考,后者面色凝重,严肃地蹙起眉头。


“你如何活下去?”


“我……”崇应彪一时无言以对。他想说“我不用活”,又知道这必定会妨碍伯邑考逃走,只好搪塞过去:“我是北伯侯,我自有办法。”


但伯邑考并未被说服。


“背叛殷寿,就不会有生还之地。你可是想不顾自己安危,舍身相救?”见崇应彪沉默不语,伯邑考就明白自己猜得没错。


“你与我非亲非故,昨夜劳你陪我驱散恐惧,已经感激不尽。让你为我而死,我誓死不从。北伯侯如果不忍动手,请留剑于此,我会自行了断。”伯邑考言语柔和,但语出坚定,已是不容置疑。


崇应彪听着,心如刀割。


“你果然愚钝至极。”他对伯邑考说,语带抽噎。伯邑考又笑了,两粒酒窝若隐若现。崇应彪没来由地想起去朝歌前夜那口井里的月亮,那时他也是如此,离死亡一词近在咫尺,却为如水月色万分动容,都不舍将其惊扰,又怎可能愿意将它打碎。


可那轮明月终究要碎,即便他甘愿为此付出生命。


“北伯侯所言极是。”伯邑考回答。“我愚钝至极,才不惧死亡,相信向死而生。如果有望,请北伯侯告诉父亲、姬发,我爱他们至深。也希望北伯侯能从此为自己而活,不为任何身外之物受困,重获自由,重见天日。”


“动手吧。”见崇应彪泪眼模糊,伯邑考又说。“只盼人死后有灵,泉下有知,我与北伯侯有朝一日……能再次相见。”



*



伯邑考尸骨未寒,殷郊又被当众斩首。崇应彪站在行刑台上,重新变回了见到伯邑考前麻木不仁的状态。手起,刀落,殷郊的头颅应声落下,崇应彪远远地望见姬发与殷寿,觉得八年青春也不过如此潦草,并肩作战的往昔在这一刻早已淡如白雾,他们一行人被野心与仇恨硬生生扯得四分五裂,从此分崩离析,再不同以往。


“天不杀你,我杀!”姬发大喊,仿佛眨眼间殷寿就从空中坠落。崇应彪看着那具在他一半人生中象征了无上权威的躯体如布偶般落下,愣在原地。他想起刚到朝歌时他安抚苏全孝,一边告诉他八年后就能平安回家,一边畅想在八年后的未来,他能够出人头地,一呼百应。


“大王已死!”他开口高呼,也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现在都听我北伯侯的!”


然后他又想到自己不知道自己八年后能回到哪个家,想到他期望自己再不会如幼年般无助,再不会无力遣散迷茫与悲伤,想到伯邑考临死前要他为自己而活。


于是一个叫崇应彪的男人决定去死。


十六年前他在母亲怀中哭着出生,十六年后他要在母亲河边笑着死去。


他翻身上马,自朝歌来,向黄河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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