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施特劳斯】仇恨假说

summary:“我们会活下来,就在这个客厅里,只有我和你。我们会活下来,作为最后的幸存者。我们会活下来哪怕整个世界都化作飞扬的尘灰,我们会活下来,会成为两座石化的雕像,永远面对面,永远、永远在追逐彼此的剪影。”

送给铝铵钒老师。不接受任何可能存在的指责与质疑。


 

*

 

“你为什么不恨我?”施特劳斯问。

 

“我为什么应该恨你?”奥本海默回答。

 

会客室门外传来一声巨响。也许那是凯蒂手里的酒瓶在惊愕之中落在地上飞溅出一千万个墨绿色的碎片,也许她愤怒到摔门而而去。听上去像风暴前的雷鸣,他心想,想起在洛斯阿拉莫斯的那三年,想起三位一体测试的晚上也是一样的天气。雷声隆隆,电光火石间他荒谬地感到一瞬间的恐惧,就好像这不是那个他从小所熟知的新墨西哥,就好像他在心底不是暗暗祈祷一个威力远胜于雷电——远胜于这个世界所熟知的一切——的武器能够在今天凌晨五点被证实有效。那天他感觉好极了。他给凯蒂打去电话,叫她放下床单,飞扬的、洁净的、还未干透的织物,收起后窗外是一片美丽的蓝。那天他感到自己成功极了。有时候他疑心自己是否想回到那天,回到那个在无人之地上冒出的与世隔绝的小镇,回到物理还只是物理的年代,回到他们盼望着成功却没有,或者说拒绝考虑后续的实践的时候。至少那一天他是快乐的。

 

“你总是这样。”施特劳斯轻声感叹,摘下自己的眼镜,放在手中擦拭。他看着施特劳斯,看着对方的脸,简直觉得陌生。他知道当施特劳斯看他的时候也觉得陌生。这听上去难道不是很奇怪?两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眼球在眼眶里转动,心脏在身体里跳动,而他们的思想、他们的行为,却如此大相径庭地不同。为什么我们仇恨,为什么我们嫉妒,为什么我们野心勃勃,尽管我们距离坐在一起、沐浴在一阵爆炸的洗礼之中融化为两具相同的惨不忍睹的尸骨,实际上近在咫尺?能想象吗?将什么放置在这样的危险中都顷刻间成为了讽刺剧。一切戏说,一切叙事,一切被人头破血流地高声争辩的意识形态,都无法与这样的威胁相抗衡。

 

“你总是这样。”施特劳斯又重复了一遍。也许是为了戏剧效果,也许只是他终于也不再确定自己在说些什么。钟表沉默地走动着,发出机械的滴答声。奥本海默只是听着,一声不响。

 

“你从来——”施特劳斯的话音戛然而止。奥本海默依然没说什么。他不想说什么,他只是突然觉得很可笑。他和施特劳斯,他们两个人,来自同样一个颠沛流离的民族,分享同样的福祸相依的命运,在另一个国度他们也许都只是化为不分敌我的灰烬,但是在这里,这个富饶的应许之地,他和施特劳斯居然可以如此养尊处优地讨论着——讨论着甚至不仅仅关乎于他们两人而是二十万人的问题。一瞬间他觉得也许这就是他爱美国的原因。

 

“你从来都不肯告诉我你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呢,路易斯?”他近乎和蔼地说。他确实累了。那三年爆发式的、聚精会神的狂喜,到之后的漫长而不断复发的恐惧,一并消磨着他的身体和他的心。他一根根地点燃香烟,预支着他的生命,但有时他依然想起广岛被轰炸后他在众人面前做的演讲,依然想起自己脸上的微笑,轰炸过双耳的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其实他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们一直都知道。但是悔意是可以被延后的,悔意于他而言并非有感而发,而是身体里某种特殊的排异反应,是他猜到一定会进入自己日程的一部分。

 

但奥本海默从不觉得自己会恨施特劳斯。‘恨’实在是一个太过于轻佻的词语,有太多人使用它像是使用钱夹里一枚不起眼的铜板。事实是他已经不觉得自己还有能力去恨任何人,哪怕是面前的施特劳斯,哪怕是一个不惜一切手段试图让他声名狼藉的谦卑的鞋匠。

 

他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回忆发出更加不合时宜的轻笑声。很显然这激怒了施特劳斯。“这对你来说只是一个笑话吗,罗伯特?”施特劳斯质问他。

 

“不是。”奥本海默立刻否定。施特劳斯并未对此感到信服。“有时候我觉得我根本不认识你。”他发出一声叹息,终于把眼镜戴回鼻梁上。这个举动吸引了奥本海默的注意力,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施特劳斯,直到后者因为不适而低声咳嗽。

 

“不要这么看着我。”施特劳斯恼怒地抗议。他和奥本海默的这场对话已经逐渐向着荒诞剧迈出行军般的步伐。敲响奥本海默家的大门时他不确定自己在想什么。凯蒂为他开了门,他说明来意,回敬他的是一声冷哼。很明显奥本海默太太已经打定主意不把他当作值得尊敬的客人看待。他不在乎。他只想知道奥本海默是否还想和他说话。在心底他暗自期待着一个否定的答案。

 

“路易斯,你来了。”出乎他的意料,奥本海默就在会客室门口等待他,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高挑,瘦弱,形销骨立,手里拿着两个酒杯。施特劳斯敢发誓在认识奥本海默的这些年里他从未见过这个物理学家摄入尼古丁与酒精以外的任何东西。他的妻子很明显也已经沦落到在酒瓶底部寻找她需要的一切。跟罗伯特·奥本海默一起生活时麻痹剂是必需品,施特劳斯心想。他很确信假使他们活在二十年代——不论这个时代错误会带来怎样一个备选世界——那么无疑,罗伯特与凯蒂都会在大街上匆匆而过,打扮考究,皮鞋发亮,而外衣口袋里装着处方海洛因与阿司匹林。

 

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他们两个,他和奥本海默,奥本海默和他,他们一起坐在这个会客室里,面对面地看着对方。墨绿色的窗帘,麂皮的沙发,卡累利阿桦木制成的家具,地毯上的针脚又细又密。施特劳斯想着——他想着,如果此时此刻,他站起身,拿起一旁的花瓶狠狠砸向奥本海默的额头,他倒下时流出的血液是否能够完全渗入这条地毯。

 

但是他最后没有这么做。哪怕这么做实际上简易非凡,而老实说,既然他已经被拒绝进入内阁,他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所有曾被他珍而重之的名气与声誉,他引以为傲的言行举止,他那些漂亮的西装,利落的说辞,温和的礼仪,这一切都像是一局桥牌游戏一样在他面前轰然倒塌。只是为了奥本海默一人。

 

但是这不是美国人解决仇恨的方法。或者犹太人,哪怕私下里他相信——相信奥本海默已经将他的血脉忘在了身后,忘记他们前额上都留有来自雅威指尖的血痕。所以他只是选择了登门拜访。文明地登门拜访。他们已经让彼此身败名裂。他们已经面向着全世界撕破了自己的皮肤,袒露出里面被声誉辐射后的脆弱的白骨。奥本海默的妻子不愿分给他哪怕一个眼神。可以说他是奥本海默的情妇。另一个情妇。

 

“你知道,”施特劳斯说,试图镇定自己的情绪。“有人说你是美国的普罗米修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说出下一句话。“但我想你更渴望将自己反思为死神。”

 

奥本海默笑了。“是吗?”他反问,“那么你企图审判死神。”

 

“听见这个外号时你不知道我有多疑惑。”施特劳斯以一种叙旧一般的、梦幻的语调在讲话。“你一定比任何人都明白我的疑惑……普罗米修斯给予人类以火,自此我们奔走在大地上,再不畏惧野兽、冰雪与黑夜,转而我们兵戈相向,撕咬彼此的血肉,以至于你死我活。奥林匹斯众神记恨普罗米修斯赐予了人类先前仅属于神的能力,将他捆绑在山峰,用他破损又总恢复如初的内脏当作新纪元的纪事法。但是你,罗伯特,你。”施特劳斯轻轻地感叹,“你带给这世界的……你带给我们的……你带给我的,除灾难外,再无其他。为什么我们称你为普罗米修斯,而非失手坠落了陶罐的潘多拉?为什么你让大地开裂、让天地间只剩下旋转的尘土,为什么我们人人舌尖都品尝到石榴的苦涩?”他的手指颤抖着,从外套内衬的口袋里掏出小小的药瓶,把药片倒入手心。奥本海默观察他的动作。它们被施特劳斯干涩地服用,划过他喉咙时刺激出微不足道的干呕。

 

“你需要服用的剂量比我要少。”奥本海默评价。

 

“我不允许自己被发现无法控制情绪。”施特劳斯说,“好吧,曾经我不允许。”是的,现在于他而言自持已经是一个笑话。当铺天盖地的镜头捕捉着他人生中最可悲的下午的每一个细节,他便不在乎自己手指颤抖着吞服干枯的药片时是否底下坐了一整排一整排的观众。

 

“你毁了我的一切。”施特劳斯又说。“可你甚至不恨我。”

 

“我相信它没有那么糟。”奥本海默耸肩。“我相信他们不会因为我就拒绝你进入内阁。这听上去不像美国政治。”这句话粗鲁得像是他们各自站在单口喜剧俱乐部的舞台上——当然,他们流淌的血液里也许也具有笑剧的调味。但是奥本海默不该这么说的,尤其当奥本海默比谁都明白美国政治扎根的土壤。他是御用科学家。他代表着国有的知识分子的良知。

 

“这听上去就像美国政治。”施特劳斯咬牙切齿地咒骂,眉头紧皱,又挫败地将脸埋进手心。“你为什么不恨我,罗伯特?”

 

“我依旧不明白。”奥本海默礼貌地回应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应该恨你。”

 

“可你是个天才。”施特劳斯叹息。“你是那个他妈的天才,而我们所有人什么也不是,生生世世,直到永恒,都雌伏于罗伯特·奥本海默之下。”

 

“我的专业是物理,而非心理学。”他听上去太耐心了些,施特劳斯心想,他一定觉得我疯了,但施特劳斯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乎了。这令他感到既新奇又自由,也许是第一次路易斯·施特劳斯不再在乎奥本海默怎样看待他——至少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相信。

 

“不需要阅读弗洛伊德也应该对基本的人情世故有所了解。”施特劳斯指责道,虽然他们都知道弗洛伊德与此毫无关联。“你难道指望永远有人无条件地包容你的疏漏吗?……你当然指望,”他忽然摇了摇头,“我在欺骗谁?我们都知道你如此指望。就像你从不确凿地谈起你的意识形态,你的政治立场,就像你在建议是否将原子弹投入使用时刻意地留下斯芬克斯的谜题。你渴望有人解读你,替你写完那些你只是放置在暗示之中的段落。你渴望有人怀着疯子一样的狂喜——与执着——去拼凑你刻意遗落的碎片,因为你不屑于解释你自己,而一定指望他人来诠释你。是这样的吗,罗伯特?我用我的仇恨、我的偏执、我的可悲的愤怒诠释了你的生命,你是这样以为的吗?”

 

“路易斯,我想你对我有什么误解。”奥本海默轻声打断了他。“让你感受到这样的情绪从不是我的本意。”

 

“我的职业生涯因为你而分崩离析。”施特劳斯感叹,“你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本意。你引爆了我的生活,罗伯特。你让我所苦苦坚持的一切,我付出的所有努力,在一个下午就化作纷飞的灰烬。我的一切都被烧毁了。但是这不是你的本意。”

 

“这不是我的本意。”奥本海默重复道,就好像这一句话足以辩驳一切。

 

“这不是你的本意!”施特劳斯大喊。“罗伯特·奥本海默,左倾的奥本海默,加入了教师工会的奥本海默,声称自己读完了资本论原著的奥本海默,有着共产主义的兄弟、同事、朋友、情人、未婚妻的奥本海默!在见到一个曾经的鞋匠时用的形容词是‘卑微’。但奥本海默却并非有意如此——哦,奥本海默只是在讲一个笑话,只是他风度翩翩的幽默感,伤害一个人的自尊心从不是你的本意。难道你能否认我确实被你伤害了吗,罗伯特?难道你能否认那并不是个友好的词汇?”他咄咄逼人地质问,已经站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然后一把揪住奥本海默的衣领。“难道你能否认——不论你本意如何——发生的就已经发生,绝无逆转的可能?”

 

他们再一次注视彼此的眼睛。这一次施特劳斯在奥本海默的眼睛里看见了恐惧。鼻尖对着鼻尖,他们能嗅闻到彼此呼吸里酒精与咖啡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施特劳斯的喘息由沉重变为平静,然后他放开了奥本海默,在他领带的上端留下点点皱印。

 

出乎施特劳斯的意料,奥本海默低下了头。

 

“我认罪。”他轻轻地说。

 

施特劳斯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继续说什么好。他原本有千言万语想一一倾诉,现在却哑口无言。最后他又开口了,语气已经缓和很多。“太晚了,罗伯特。我活成了你的一个注脚。”施特劳斯听上去堪称亲切。“从此以后我只是你的一个注脚。我只是用于诠释你的一个案例。”

 

奥本海默露出一个有些悲伤的微笑。“这还重要吗?”他低声反问,“假如世界就在明天结束,是你诠释了我,还是我解读了你,这还重要吗?”

 

“对我来说重要。”施特劳斯冷淡地回答,再一次摘下自己的眼镜。“对一个卑微的鞋匠来说,尊严是重要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奥本海默若有所思地问。“除了进入内阁。你想要什么?进入内阁对你来说又代表什么?你不会想要民主吧,路易斯?”

 

“任何想要进入内阁的人渴望的都已不再是民主。对美国人而言,民主只发生在那关键的一秒,选举结果出现前的那美丽的、辉煌的一秒。”施特劳斯说。“在那神圣的一秒中里,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国家,分享着同一个民主的、共有的、美式的梦。”

 

“我渴望尊严。”施特劳斯又说。“我不是你,罗伯特,我永远不可能是你。对你来说,尊严是生来即有的。对我来说,尊严是降临在我面前的。我佩戴它像是佩戴一顶永远也不合身的桂冠。只要这个世界还被其他人牢牢地攥在手心,它就永远有滑落至我脚边的风险。你知道如果它落在了我的脚边,我就需要怎么样吗,罗伯特?”

 

“我就需要跪下来把它一片片捡起来,而我抬起眼睛的时候,我会看见与恶梦里一模一样的景色。”施特劳斯说。“我会看见一双又一双的皮鞋,漆皮的尖头反射着我卑微的眼睛。”

 

“恨我吧,罗伯特。”施特劳斯又说。“就当是我对你的一次乞求。”

 

他们使用着最老派的策略。在这一场战役中,他们只是以铁制的喉舌在进行角斗。他们选择了那些早已衰退的巫术,那些早已衰退的词语——爱、恨、乞求与温柔;而非那些早已被时代炼制又冷却的兵器。

 

“我依然无法恨你。”奥本海默回答。

 

施特劳斯看着奥本海默,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你有着一颗多么令人难以捉摸的心啊,罗伯特。”施特劳斯夸奖道。然后又说:“但是明天世界就要结束了。”他这样告诉他。“就在明天。列宁格勒会将纽约夷为平地,而华盛顿会让斯大林格勒不复存在。新泽西,喀山,洛杉矶,加里宁格勒,全部都会消失。洛斯阿拉莫斯也会。”

 

“我们不会?”奥本海默猜到了施特劳斯想说什么。

 

“我们不会。”施特劳斯说。“我们会活下来,就在这个客厅里,只有我和你。我们会活下来,作为最后的幸存者。我们会活下来哪怕整个世界都化作飞扬的尘灰,我们会活下来,会成为两座石化的雕像,永远面对面,永远、永远在追逐彼此的剪影。”

 

“因为我是你的注脚。”施特劳斯又说,“而你不幸地是我的猜想——我的假说。”

 

“你要证实我。”奥本海默发出一声轻笑。“我以为,你没有学习物理。”

 

“我自学成才。”施特劳斯回答。“你应该是比这更好一些的老师才是,教授先生。”

 

“洛斯阿拉莫斯也会消失吗?”奥本海默问。

 

“就好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施特劳斯说。

 

“你说你想要尊严,是吗,路易斯?”奥本海默又问。这回施特劳斯没回答什么。

 

“想去洛斯阿拉莫斯看看么?”最后他这么问,声音干涩。

 

施特劳斯看着他,就好像他脱口而出的不是英语而是梵语。

 

“只是觉得也许你会感兴趣。”奥本海默说。“如果明天一切即将结束,而我们会陪伴彼此直至永恒的末尾……那么,洛斯阿拉莫斯一直都是实验理论的绝佳地点。”

 

“你说你想要尊严,路易斯,你又说你想要我的憎恨。有两件事你应该知道:我的工作是研究死去的恒星,我曾经送给过人一个褐色的旅行箱。”

 

“你需要离开马上会围绕着你政治生涯的尸体徘徊盘旋的鬣狗一样的媒体,而我需要一次休假。”奥本海默说,“既然世界即将终止,那和我去洛斯阿拉莫斯吧。你可以证实你的假说……就当这是有人亏欠你的研学旅行。”

 

然后,出乎他的意料,施特劳斯点了点头。

 

然后他问:“告诉我,我们一共需要多少瓶酒?”

 

奥本海默微笑:“能让我们以为我们从未存在过那么多。”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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